站在王安石的视角上,是从来没有想过,吕嘉问和王小仙这两个人是有什么竞争关系。
本来么,以王小仙的年纪,成就,能力,莫说是在什么青年一代了,即便是他们这些老登,想要阻止王小仙进中枢都已经很难了,只...
暮色如墨,浸染汴京宫墙。宣德楼前的铜鹤衔着最后一缕残阳,羽翼镀上血色。王安石立于政事堂外石阶,青衫被晚风卷起一角,袖口磨得发白。他仰头望着匾额上“平天下”三字,指尖轻抚腰间玉佩??那是仁宗皇帝亲赐之物,如今已有了裂痕。
堂内烛火摇曳,韩绛正与吕惠卿低声争执。文书堆叠如山,其中一份《免役法新议》被朱笔圈点多次,墨迹未干。“此法若行,豪强必反。”韩绛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钉,“河北转运使昨日密报,已有数县乡绅联名上书,称‘夺民之财,断民之命’。”
吕惠卿冷笑一声,指尖敲击案几:“他们怕的不是失财,是失权。自太祖开国以来,差役之制养肥了多少地主?百姓终年劳作,不得喘息;而富户以钱帛通关节,子弟免役,逍遥自在。如今要改,自然群起而攻之。”
王安石缓步入内,脚步沉稳如钟摆。二人立刻住口,垂首行礼。他挥了挥手,目光落在那份奏章上。“我知道他们会反。”他缓缓坐下,声音不高,却似铁石相击,“可若因惧反对便止步不前,那变法则永无推行之日。”
窗外忽有急促马蹄声破空而来,一名小吏踉跄奔入,跪地呈上一封密函。吕惠卿接过拆看,脸色骤变。“相公……御史中丞邓绾弹劾您专权跋扈,结党营私,更指您之子?私授官职,收受贿赂!”
韩绛倒吸一口冷气。王安石却只是微微眯眼,接过信纸细细读罢,竟轻轻笑了。“邓绾?当年我荐他为监察御史,他叩首涕零,言愿效犬马之劳。如今倒成了咬人最狠的一条狗。”他将信纸投入烛火,火焰腾起一瞬,映亮他眼角深刻的纹路。
“明日朝会,他们必以此攻讦。”韩绛忧心忡忡,“不如暂避锋芒,先缓免役法施行。”
“不可。”王安石斩钉截铁,“法未行而先退,天下人将视朝廷为何物?视我等为何物?今日退一步,明日便退十步,终至寸步难行。我宁可身败名裂,也不允此法中途夭折。”
夜深人静,王?独自坐在书房,手中握着一封未曾寄出的家书。灯花噼啪炸响,惊得他抬头。窗外月光斜照,映出父亲站在院中的身影。那背影瘦削而挺直,仿佛一根插在风雨中的竹竿,宁折不弯。
“父亲。”他轻唤。
王安石转身,走入屋内。父子相对无言良久。终于,王?开口:“孩儿知您心中所虑。但邓绾所言虽诬,却也有隙可乘??前月我确曾代您批复过一份吏部调令,那人是我同窗之弟……”
“你糊涂!”王安石猛地拍案,眼中怒火迸现,“便是半分私情,也足以授人以柄!你以为他们是真在乎一个小小主簿的任命吗?他们要的是我的命,是我的政治理想!你这一念之差,便是给了他们攻陷城池的云梯!”
王?低头不语,双手攥紧衣角。片刻后,他抬起头,眼中已有泪光:“可我所做一切,皆是为了助您推行新法!您每日操劳至此,饮食无度,咳血不止,谁人看见?我替您挡些琐务,不过是想让您多歇一刻……”
王安石怔住,怒容渐消。他缓缓坐下,伸手抚了抚儿子鬓边早生的白发,声音低沉下来:“?儿,为父何尝不知你一片赤诚?可正因如此,我才更要你明白:变法之路,不在权术巧取,而在正道直行。哪怕千夫所指,万人唾骂,只要心怀社稷,俯仰无愧,便可坦然面对天地鬼神。”
话音未落,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。仆人慌张来报:“相公!府门外来了数十百姓,手持火把,说是来请愿的!”
王安石霍然起身。府门之外,果然灯火通明。一群农夫衣衫褴褛,手持竹竿木棍,领头者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。她跪倒在地,颤声道:“王相公!我们是开封府南郊八村的百姓……听闻有人要害您,说您要夺我们的田、抽我们的丁……可我们知道不是真的!这些年您减赋税、修水利、贷青苗钱救荒年,我们都记在心里啊!”
身后众人齐声高呼:“愿保相公!不愿回旧法!”
火光照耀下,一张张面孔写满质朴与坚定。王安石眼眶发热,快步上前扶起老妪。“诸位乡亲,请起!安石何德何能,敢劳大家深夜冒寒前来?”
“您有大德!”老妪泣不成声,“我家三个儿子,从前轮流服差役,一年到头不得安生。去年用了您的免役法,交了些钱,换来安心耕种,今年收成翻了一倍!若没了您,我们又要回到从前那种日子……”
人群沸腾起来:“相公不能倒!”“新法不能废!”“我们不怕那些官老爷,我们站您这边!”
王安石久久伫立,胸中热血翻涌。他忽然转身,对随从喝道:“取笔墨来!”
就在这喧闹之中,他在门前石阶铺开宣纸,提笔疾书。字迹刚劲有力,如刀刻斧凿:
**《上神宗皇帝万言书?续》**
“臣闻治国之道,不在循常守故,而在因时制宜。三代不同礼而王,五霸不同法而强。今国家财政困窘,冗兵冗官,民不堪命,若仍拘泥祖制,不思变革,则危亡之祸,不出十年可见矣……
或谓臣专权擅政,排斥异己。然臣所举之人,皆才堪任事者;所废之法,皆弊极害民者。若有贤能出于党外,臣岂不愿共襄盛举?惟恐其不肯为天下苍生计耳!
至于小儿行事不慎,致遭谗毁,臣实惶恐。然私罪归臣,公法不可废。明日朝堂之上,臣愿当众自劾教子无方之过,但求免役、青苗、均输诸法得以存续。若陛下以为臣不堪辅弼,罢黜可也;若天下以为臣悖逆纲常,诛戮可也。唯愿新法不堕,国运可兴,虽死无憾!”
写毕,他将书信高举过头,朗声道:“此乃我肺腑之言,明日必呈于天子之前!诸位父老厚爱,王某铭记于心。但我一人之去留,不及社稷安危万一。请大家回去吧,保重身体,好好种田,莫让孩子们辍学荒业??这才是对新法最大的支持!”
百姓们含泪叩首,缓缓散去。火把渐远,如同星河流转。
翌日清晨,紫宸殿前百官肃立。王安石身着朝服,缓步登阶。邓绾早已候在一旁,嘴角噙笑,眼中闪着得意的光。司马光面色凝重,欲言又止。蔡确则低头不语,手指微动,似在计算风向。
宣麻诏起,宰执列班。御史台率先出列,邓绾大声朗读弹劾奏章,声震殿堂。每念一句,便有数名台谏附和,一时群情激愤,矛头直指王安石父子。
王安石静静听着,直至其说完,方才稳步出列,双手捧上《万言书续》。
“臣王安石,伏奏陛下。”他的声音并不洪亮,却清晰传遍大殿,“昨夜有百姓夜访臣府,非为请愿,实为护法。彼等粗衣粝食,目不识丁,却知新法利民,甘冒风雪为之请命。反观庙堂诸公,饱读诗书,位居要津,却不思解民倒悬,唯务攻讦倾轧,岂不羞哉?”
满殿哗然。赵顼端坐龙椅,眉头紧锁,目光在群臣之间来回扫视。
“臣自知性情执拗,用人偶偏,致招物议。”王安石继续道,“然臣所行诸法,皆经反复推演,实地试行,确能富国强兵,纾解民困。若因一二瑕疵,便全盘否定,则是因噎废食,自断生机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陡然转厉:“且问诸君:若今岁再遇大旱,谁来赈粮?若边境告急,军费从何而出?若百姓依旧卖儿鬻女以偿役钱,你们可曾听见哭声?!”
殿内一片死寂。唯有风吹帘动之声。
赵顼终于开口:“王卿……你对此番弹劾,有何辩解?”
“无需辩解。”王安石躬身,“臣已自劾教子之失,愿受处分。但恳请陛下,勿以人废言,勿以私罪废公法。若新法果真有害于国,请明示天下,臣当即日辞官归野,永不言政。若尚有一线可行之望,还请容臣继续推行,以三年为期。三年之后,若民生未见改善,臣愿束身待罪,赴市曹受戮,以谢天下!”
此言一出,满殿皆惊。连邓绾也不由后退半步。
赵顼沉默良久,终是长叹一声:“王卿忠鲠激烈,朕岂不知?然朝议汹汹,亦不可尽拂。这样吧??免役法暂缓两月,待详加审议;尔子?暂免职查办;卿本人罚俸三月,并于集英殿公开自省。其余新法,照旧施行。”
这已是极大的妥协。韩绛暗中松了口气,吕惠卿却面露不甘。王安石却深深拜下:“谢陛下宽宥。臣定不负圣恩,不负黎庶。”
退朝之后,王安石并未直接归府,而是绕道前往国子监。此时正值午课,数百学子正在讲堂听讲。他悄然立于廊下,听见讲师正在讲解《孟子》: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”
他闭目聆听,唇角微扬。忽觉胸口一阵剧痛,喉头一甜,竟喷出一口鲜血,溅在青砖之上,宛如红梅绽放。
身旁随从大惊失色,忙扶住他。“相公!您又咳血了!快回府医治!”
王安石摆摆手,用袖子擦去唇边血迹,淡淡道:“无妨。这点血,比起百姓流离失所之苦,算得了什么?”
他抬头望向天空,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阳光洒落下来,照亮了国子监门前那块“天下英才”的牌匾。
当晚,他伏案修订《三经新义》,批注至深夜。烛火将尽时,忽听窗外传来诵读声:
“天变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。”
那是年轻学子们在月下齐声朗诵,正是他曾在奏章中写下的誓言。声音清越,穿透夜色,回荡在整个京城上空。
王安石放下笔,推开窗户。月光如水,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。他轻声应和:“天变不足畏……”
风起檐铃响,仿佛历史在回应。他知道,这条路注定孤独,注定流血,注定被误解千年。但他亦知道,若无人敢于踏出第一步,中华大地将永远困于陈规旧制之中,无法挣脱衰败轮回。
他重新执笔,在书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:
“身后是非谁管得?满城争说蔡中郎。然我心皎然如日月,只向苍生不向权。”
墨迹未干,东方已现鱼肚白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变法仍在继续,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,他也绝不回头。